文 | 法治周末見習記者 鄭超 法治周末記者 孟偉

曾被偽造印章蒙蔽的大企業并非只有騰訊。2016年，上市公司美的集團就曾被“蘿卜章”騙走十億元理財資金

制販假章假證類案件呈現地域性犯罪的特點，江蘇東海已成制販假章假證的重災區

“有的公司體量較大，分支機構遍布全國，使用印章流程復雜。為提高效率，公司對使用‘蘿卜章’的情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然這種不規范的行為最終也導致了一系列民商事糾紛”

近日，騰訊和老干媽之間的一場“欠款”風波引發輿論廣泛關注。后經警方調查，1624萬元的“欠款”竟然是三名犯罪嫌疑人偽造“老干媽公司”印章、冒充該公司市場經營部經理，從騰訊處騙取而來。

7月3日，貴州省貴陽市南明區人民檢察院官方微博發消息表示，檢察院對“老干媽公司”被偽造印章案高度重視，第一時間指派檢察官提前介入，引導偵查。

值得一提的是，曾被偽造印章蒙蔽的大企業并非只有騰訊。

2016年，上市公司美的集團就曾被“蘿卜章”騙走十億元理財資金。據報道，美的集團下屬合肥美的冰箱公司于2016年3月購買了理財信托產品，規模10億元，放款后兩個多月，美的方面發現，無論是銀行兜底函、行長蓋章，還是資金流向的3家公司授信資料，均為偽造，資料上加蓋的公章也是非法私刻的。

大案背后，一枚小小的“蘿卜章” 至為關鍵。

買方市場大，QQ和淘寶上均有假章賣家

德恒律師事務所律師劉揚介紹，假印章俗稱“蘿卜章”。我國刑法中明確規定：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的印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

在劉揚看來，“蘿卜章”之所以屢禁不止，主要還是因為存在很大的買方市場。

法治周末記者調查發現，“蘿卜章”黑色產業鏈仍然存在。

在QQ上搜索“印章”二字，即出現很多相關QQ群。法治周末記者加入一個名為“印章&公章”的6人群后，便有人私聊告知：辦一枚公章，收費80元，只需提供“章的尺寸、上面的文字和數字即可，包郵”。

法治周末記者在某QQ群中的聊天截圖。

據了解，各地公安機關對刻制公章等印章手續的規定有所不同，但均需提供相應的證件材料，如企業須提供營業執照副本等。

吳建軍介紹，在公章、財務章、發票章、合同章遺失的情況下，應到有公安局特種行業許可證的印章公司進行補章。相關程序是：先在報紙上發布遺失聲明，然后由法人攜帶身份證、營業執照副本原件，到刻章公司與公安局聯網系統進行聯網拍照備案。

除了QQ上的假章賣家，淘寶上還能找到各種“印章材料”和可用于刻制印章的“刻章機”等商品。當法治周末記者向賣家詢問用“刻章機”刻公章是否需要在公安備案時，得到了“機器拍下就可以發貨”的答復。記者再以要“刻公章”為由詢問，賣家隨即發來了視頻教程，并承諾“包教包會”。

淘寶上能找到各種“印章材料”和可用于刻制印章的“刻章機”等商品。網絡截圖

一個月內破獲兩起“販賣假證假章案”

法治周末記者獲悉，不久前，河北省三河市公安局燕順路派出所在一個月內破獲了兩起“販賣假證假章案”。

2020年6月18日三河市公安局官方公眾號平安三河發文：燕順路派出所民警在燕郊某村一出租房內將涉嫌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的犯罪嫌疑人仇某抓獲，將其帶回所內進一步審查。

經訊問，涉嫌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的犯罪嫌疑人仇某（男，45歲，江蘇東?？h人）如實交代，自2018年以來，在燕郊地區非法出售各類假證假章。

法治周末記者注意到，在《法制日報》2018年12月的一篇報道中，北京警方也曾成功破獲一起制販假章假證案，刑事拘留125人，行政拘留20人，現場起獲大量假證和假章。

上述報道指出，燕郊假章假證原材料供應商仇某某及同伙從浙江溫州大量購買原材料，即證件印章的半成品，存儲在居住地附近的倉庫內，再分銷給北京的二級經銷商。案件中的仇某某，男，36歲，江蘇東海人，2004年就曾因偽造、變造公文、證件、印章罪被海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

兩起案件中，都出現了姓“仇”的犯罪嫌疑人，都來自江蘇東海，這是否只是巧合？帶著疑問，記者采訪了三河市公安局燕順路派出所的辦案民警。

燕順路派出所民警張良告訴記者，目前已被刑事拘留的仇某并沒有前科，其跟上述北京案件中的仇某是否有親屬關系仍待查明。本案中的仇某也并非一級制售商，他只負責招攬客戶，往外銷售，抓捕時現場發現的印章都是成品。

但張良也指出，制販假章假證類案件確呈現地域性犯罪的特點。他說，“江蘇東海是制販假章假證的重災區。當地警方打擊力度大，制販假章假證人員在本地更容易被抓，因此此類犯罪人員分散到了全國各地，便于隱藏，也便于銷售，并容易拉攏客戶。”

在燕順路派出所民警王曉曉偵辦的另一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陶某同樣來自于江蘇東海。

民警在燕郊開發區方舟廣場將犯罪嫌疑人抓獲時，通過現場搜身發現其隨身攜帶了一枚偽造的三河市民政局婚姻登記章。

兩年間，他賣了幾百枚假“公章”

仇某供述，2018年起至今已賣了幾百枚公章，但具體數字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張良介紹，刻章買賣“出貨”快，只要有機械設備就可實現，客戶量很大，嫌疑人往往能謀取巨額利益。

辦案民警還發現，此類犯罪顯示出一些新特點。比如，這兩起案件中的仇某和陶某都只負責在中間環節倒賣假章假證，他們從上家拿貨之后，然后再給下家發貨，自己并不負責制作。

而由于他們的“上家”聯系方式并不固定，經常變換微信號，這給警方調查“蘿卜章”黑色產業鏈的源頭帶來一定困難。

燕順路派出所民警繳獲的假章。

此外，仇某等招攬客戶的方式，也從之前的“街邊發小廣告”發展到了通過網上發貼、發朋友圈，在微信加一些微信群，在群里邊發廣告等?！八麄兊姆婪兑庾R也比較高，一般做成一筆交易就刪除一批聯系人”。

對此，劉揚分析，伴隨著社交平臺、電商平臺的廣泛應用，偽造印章的行為已經形成了復雜、隱蔽的產業鏈，給打擊工作帶來很大難度。制假團伙內部，往往也是分工明確，相互之間層層設置“防火墻”：有在網上招攬顧客的，有中介機構牽線搭橋的，有負責排版設計的，有負責原材料采買的。在這種情況下，很難將整條產業鏈連根拔除。

此外，偽造印章的技術也越來越高，假印章很難被文件接收方發現。例如，激光雕刻打印技術、矢量圖技術等，使得假印章足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水平。加之電子印章的廣泛普及應用，使得“蘿卜章”愈發泛濫。

買假章的人各懷心思

燕順路派出所所長紀宏圖在接受采訪時向法治周末記者介紹，河北省公安機關開展“亮劍2020”打擊整治專項行動以來，對“三假”（即假證、假章、假公文）的打擊力度加大。燕順路派出所專門派出幾名隊員對相關線索進行深挖，一個星期之內連續打掉了兩起“三假”犯罪。

“明知是假章假證還進行購買的，我們會對其進行行政拘留處理?！蓖鯐詴愿嬖V法治周末記者。

王曉曉通過犯罪嫌疑人陶某的聊天記錄和轉賬記錄，發現最近有數人先后從陶某處買了公司印章，還有一人購買了建筑施工特種行業許可證等。

王曉曉介紹，此案中，三個違法嫌疑人購買假章的原因并不相同。

一個是在家帶孩子的老人，想辦一個假的戶口本，“方便孩子上學用”。一個是某公司的高管，稱公司印章丟失，如走正常手續報備“審批很麻煩”，想著“圖個方便”，便通過陶某買假章?！?00塊錢，兩三天就給刻好了”。還有一人，是要“辦理”建筑施工行業用到的“技工證”。

王曉曉指出，制售假章假證是暴利行業。根據客戶是否加急等要求，一個章可以賣到200元到300元，而“技工證”類證件則可以賣到500元到800元。而假章和假證的制作成本非常之低。

北京瀛和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春杰指出，假證假章買家 “多數情況下是為了實施詐騙等犯罪，偽造印章是完成犯罪的環節之一?！?/p>

值得注意的是，現在很多影視項目涉嫌詐騙，就正是利用了假章或假證明，張春杰說。

他總結，影視行業私刻蘿卜章或私自PS（修圖）變造印章的案例主要集中在以下幾種情形：為吸引投資方投資，融資方工作人員謊稱自己投資了某電影，擅自私刻公章，出具假協議給投資人看，以讓投資人參與投資；為獲取非法利益，發行人員偽造國家公文并冒充上級國家機關向下級國家機關推銷電影票牟利；面對投資方的催促，電影出品方給投資方出具變造的《電影備案回執單》《影片公映許可證》；為吸引個人投資人投資，融資方聲稱已經聘請了某明星參演，拿出偽造的聘請合同。

劉揚補充說，現實情況下，極少數公司、企業允許自己的員工使用“蘿卜章”。從民事角度來講，“蘿卜章”并不當然導致協議或合同無效，因此民法中規定了表見代理（指雖然行為人事實上無代理權，但相對人有理由認為行為人有代理權而與其進行法律行為，其行為的法律后果由被代理人承擔的代理）、無權處分、善意第三人等，旨在探尋合同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

“有的公司體量較大，分支機構遍布全國，使用印章流程復雜，為提高效率，公司對使用‘蘿卜章’的情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然這種不規范的行為最終也導致了一系列民商事糾紛?！?劉揚說。

他認為，應從源頭著手消滅假印章的生存土壤。例如，提高印章和電子印章的防偽水平，加快推進各行業、各系統數據庫的深度融合，充分運用區塊鏈技術，發揮其可溯源的特點，實現方便、快捷、準確地認定印章的真實性，讓“蘿卜章”無用武之地。另外，目前打擊假印章，主要還是靠被害人報案和公安機關主動查處，應創建假印章發現、查處的多部門聯動工作機制。

劉揚還指出，假印章的使用背后往往都伴隨著民商事糾紛，因此公安機關立案相當謹慎，即便立案，往往也是僅處理嫌疑人，受限于工作機制不夠健全的影響，往往很難進一步深挖犯罪，打擊整個產業鏈。

他建議，進一步健全完善跨省市、多部門、網上網下聯動的工作機制，打買方、打中介、打源頭，從而徹底鏟除蘿卜章這一危害巨大的社會毒瘤。